(一)
地處陜西、山西、河南三省交界的三門峽水庫要進行庫區改造,長期居住在庫區的農民數十萬人被遷往甘肅、內蒙一帶定居,留下庫區大片農田無人耕種。為讓這片庫區農田不被荒廢,于是,省里有關部門組織政府、企業、社會各級部門人員,前往庫區勞動。文聯組的首要人物就是已經被劃為右派的趙尚都先生,加上張發浩和美協的其他兩個人,被迫來到了三門峽水庫。
一九五八年,時值初秋,天已漸冷。惡劣的環境,加上拆遷時所有建筑木材都被拆走后留下的土坯空房,張發浩和趙先生他們四人,只好用帆布搭在徒有四壁的土坯墻上權當住處。
夜里刮大風,帆布被大風吹走,四個人只好連夜起來跑了數百米找回帆布,又重新搭起來進行壓低加固。經過一夜的折騰,帆布搭好了,人要睡覺,只能彎下腰來在帆布底端爬進爬出。趙先生年紀大了,受特殊照顧給了一張行軍用的折疊床,其他人沒辦法,就只能擠在木板上將就了。至于吃的,當時正趕上自然災害前夕,每天有咸菜就窩窩頭,就已經相當不錯了。
好就好在,趙先生在如此艱難的時候,還有一位忠實的學生在身邊默默地幫他。
當時的勞動,就是把農民廢棄的土炕里經過煙熏火烤過的土倒出來,然后用架子車運到地里做肥料。張發浩主動要求和趙先生一組,一老一少兩人拉一架車。
他對趙先生說:“趙老師,您別怕,我年輕,有力氣,所有的活我都一個人包了。去的時候我在前面拉,您就跟著車走;回來的時候是空車,您就坐在車上,我拉著您回來。”
這是一個恐怕連趙尚都先生都難忘的場景:華山腳下,師徒二人,一個年長身高,一個年輕矮小;一個在前面奮力拉車,一個扛著鐵锨在后面跟著跑;一個哼著小曲拉著車走,一個坐在車上滿臉笑。一老一少演繹的,是比華山迤邐風景更美的人間真情。
就是在這樣艱苦的環境里,趙尚都先生都始終沒有放棄他寫生的畫筆。不管是出工前的空余,還是收工后休息,只有有時間,經常能看見趙先生對著周圍的景物,用畫筆在速寫本上描摹寫生。在趙尚都先生的畫集里,我們至今還能看到一幅畫,畫面里表現的就是萬仞華山之下兩個正在勞作的人。張發浩說,這幅畫就是趙尚都先生從庫區勞動改造回來后,根據寫生的素描創作的。他說畫面里有兩個人物,其中一個表現的是趙尚都先生自己,而另一個就是我。
那一年,張發浩剛滿十五歲。
(二)
如果任何事情都能按照個人的愿望去發展,相信這世界將充滿美好。但人生是無法用直線去書寫的。從三門峽庫區回來,張發浩的命運便急轉直下,他遇到了一個人生中的命運拐點。
這是一場意識形態領域的文化運動,文藝部門正在大張旗鼓地落實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美協也積極響應,要求學員到農村去,把展覽辦到農村去。于是,美協作出一項硬性規定,凡是美協成員,一律都要去農村下鄉,張發浩自然也不能例外。
此時的張發浩雖然只有十五六歲,但他不怕干活,也不怕苦累,更不會害怕去農村鍛煉。讓他沒辦法割舍的,就是從上中學起就一直臥病在床的父親,還有體弱多病的母親。可以說,這個家全靠張發浩一個人瘦小的肩膀在支撐著。他一走,這個家就垮了。
一邊是自己心愛的美協工作,一邊是有恩于自己的難舍的父母,此時的張發浩實在難以取舍,無奈之下只好去找石路先生。然而讓張發浩沒有想到的是,點名要收自己為徒的石先生此時態度卻很堅決,他幫不了張發浩。
就這樣,張發浩不得不作出與他的年齡相差巨大的決定:他沒有去農村下鄉,又回到了父母身邊。代價是放棄了在美協還不到一年的工作和每月十八元的等同于全家人全部的生活來源。
選擇對張發浩來說其實并不難,難就難在這其中的得失。從他認識趙尚都先生、答應做石路先生的徒弟開始,他有了名家的指引,有了自己喜愛的工作,還有了不算很低的收入,算起來這是“三得”;而正是因為從課堂一步跨進了美協,他中斷了學業,放棄了被保送上高中的機會,丟掉了考取美院附中的資格。這加起來恰好是“三失”。“三得”“三失”,張發浩面前的人生結果表面上看只是打了個“平手”。但他從此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在天空中飄零,他“無業”了。
(三)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十五六歲的張發浩成了一家之主。
沒有了每月十八元的收入,要給臥床不起的父親治病,要照顧體弱的母親,要糊住全家人的口,張發浩實在想不出好的辦法。開始,父親讓他把家里值錢的東西拿出去賣,可窮家物少,只維持了沒多少天,就沒啥可賣了。于是,他又開始向街坊四鄰去借。開始還好,大家念鄒英平時的為人,看小小年紀的張發浩可憐,東家三塊、西家五塊的還都愿意借給他,但時間一長又都犯了難。那年月,誰家都不富裕,就是日子過得好一些的,也不可能有多少余錢。漸漸地,張發浩四處求人,卻再也借不到錢了。
張發浩家里的情況被一位好心的回民鄰居看到了,于是,她開始幫他。本來,回漢兩個民族之間由于信仰的不同,在生活上是很少來往的。但她卻不一樣,利用在豆腐加工廠工作的便利,每次下班回來,總要盡可能地捎一點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回來,悄悄地送到張發浩家。困難時期的豆腐渣很珍貴,有時候一碗,有時候半碗,隔三差五地接濟著一家的生活。到后來,由于單位管得嚴,豆腐渣也拿不出來了。
這,后院的王嬸實在不忍心看著這一家人餓肚子,答應再借給他五元錢。一聽王嬸要借給他錢,張發浩內心一陣感激,放下手中的活就往后院跑。
這是一個三進的大雜院,張發浩一家住前院,王嬸一家住后院。路過中院曹家的時候,張發浩正低頭走路間,突然有一只公雞撲棱著翅膀鳴叫著朝他撲了過來。仔細一看,那公雞長脖子長腿,皮肉裸露,紅冠如火,眼如鷹隼,飛起身來,利爪直奔張發浩的面門而來。
張發浩聽說過,曹家養了一只比賽用的斗雞,非常兇猛,平時經常會追啄生人,搶奪小孩手中的食物。路過的孩子一不小心,輕則被追得又哭又跑,重則還會被啄傷臉面,搞得院里的孩子路過都要倍加小心。張發浩個子雖小,但哪受過“雞的氣”?見斗雞沖自己而來,便不慌不忙瞅準時機一把抓住雞的脖子,又使勁在空中掄圓了,狠狠一下就把那雞摔在了地上。
雞被摔死了。院里的孩子跑過來,七嘴八舌地圍著張發浩拍手稱快,說那雞早該被打死了,讓院里的孩子提心吊膽。只是苦了曹姓人家,自知放養斗雞擾鄰有愧,又無法和一個孩子論理,便把賠償的事放在了一邊,只是心里卻還想著寵物慘死的損失——自此兩家人好久見面都不說話。
摔死斗雞,張發浩算是出了口氣,去無法改變生活的窘況。,父親的同行李嬸來家作客,問起家里的情況。父親只有長吁短嘆:“金寶這孩子不爭氣,不去農村,非要回來照顧我。去水庫勞動,又不讓右派趙先生干活,領導又是批評又是談話,都反映到家里來了,還背著一個什么‘白專典型’的罪名,在美協的工作也丟了。”說完又是一聲嘆息。
李嬸聽完,也少不了一陣唏噓同情,隨即出主意說:“家里都成這樣了,總這么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我給他找個師傅吧,去工地當小工干活。我也打聽了,在工地當小工,一個月能拿三十二塊五毛錢的工資。一年之后,還能長到四十三塊五毛呢。要是行的話,你們全家的生活就不愁了呀!”
躺在床上的父親身體下不了地,但擔心的還是張發浩的出路。一聽李嬸這話,千恩萬謝地感激,立馬就同意了。站在一旁的張發浩更是打心里高興。要知道,這三十多塊錢對他們來說顯得多么重要。它不僅能給父親治病,還能讓一家人從此生活無憂。
就這樣,熱心的李嬸帶著張發浩去見了師傅。
(四)
這師傅姓屠,名甬降,也是河南人。據說還是個了不起的木匠,建筑工程師。
屠師傅聽完李嬸的介紹,二話沒說,就拉著張發浩來到張發浩的家。一進門,看到躺在床上的父親和家里的情景,只簡單安慰了幾句,第二天就帶著張發浩來到工地上班了。
工地是一座正在建設的很大的工廠。屠師傅要鋸木頭,就讓張發浩坐在木頭的另一頭壓著,一連五六天都是如此。
在工地干活免不了說說閑話。屠師傅聽說張發浩是從美協出來的,就問他:“你有文化,字還寫得好,會做工資表嗎?”張發浩心想這也太簡單了,就一口應承了下來。
張發浩先畫好了表格,又按照名單把名字一個個寫在上面。屠甬降,職務:木工,級別:七級。其他人大多也是木工,級別三級四級不等,輪到張發浩自己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填。屠師傅告訴他:“和我一樣,也是七級。”
張發浩知道,這是師傅在照顧自己。便悄悄地算了一筆賬:七級木工,日工資是四塊零六分,張發浩來工地六天了,就是說已經掙了二十七塊六毛錢工資了。
幾天后,正好趕上工地半個月發工資。會計騎著自行車過來,把工資袋一一交給屠師傅,屠師傅拿出一份給了張發浩。張發浩抽出一看,那么多錢,激動地說不出話來。只聽見在一旁的屠師傅喊:“趕緊回家,把錢給你爸拿回去。”
張發浩都沒來得及把錢裝進口袋,就直接舉在手上飛奔回了家。
誰知病床上的父親一見張發浩手里的錢,立刻沉下了臉:“你才去幾天,怎么能拿那么多錢,趕快給你師傅送回去!”
善良人有善良人的舉動。張發浩見父親生氣,便又拿著錢去找屠師傅。而屠師傅聽張發浩說完,只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這算什么,以后我還要教你怎么花錢呢。”
張發浩從此又有了新的職業:木工。月工資是八十七塊二毛一分,算上加班費,一個月下來能有一百多塊錢的收入。他把這些錢一分不剩地全部都交給了父親。
屠甬降師傅有個父親,張發浩稱他“屠師爺”。屠師爺當時已經六十多歲,是舊社會過來的人,技術好,徒弟多,同時脾氣也很暴躁,還喜歡喝酒。屠師爺膝下共有兩兒一女,兩個兒子也都是木匠。
這位師爺對兒子和徒弟要求非常嚴格,傳授技藝的方法也與眾不同。比如,他教徒弟的時候,從不直接給你講是什么道理,而只是告訴你哪項技術或者那個活兒誰做得,讓你自己去看,去琢磨。
在木匠活當中,難做的就是方桌。老家具的桌面由四塊木頭拼接而成,桌面桌腿不用一個釘子,靠的就是榫卯技術。榫又分半榫、圓榫、露榫、高低榫等。拼接后的內圈有一個槽子,它的作用是把拼好的木塊裝到里面。為了保證木塊與木塊之間的縫隙結合嚴密,木匠發明了一種穿黃技術,就是在桌面背面做一個或多個斜槽,然后用木片穿過斜槽,形成鋸齒狀,里邊比外邊寬,這樣即使木頭用的時間再長也不會脫落變形。
張發浩的師傅和師叔在干這些活的時候,師爺就在一旁看著,一聲不吭。若一旦發現問題,二話不說,隨手撿起一根桌子腿,照著師傅火師叔的膀子就是一棒子。打完之后頭也不回,自顧自地喝酒去了。留下師傅師叔揉著膀子在那琢磨。師傅說,挨一次打,就能找出好幾處錯,而且永遠都忘不了。
師爺授徒還有一個方法是示范。在木匠使用的器物里,有一樣工具叫錛子,刃頭扁而寬,木柄與刃具相垂直,一般為削平木料時使用,使用時向下用力,掌握不好很容易砍傷腳面和小腿而發生事故。
屠師爺則視這種工具為玩物。他叫人拿來一粒黃豆,放在光腳的拇趾上,然后雙手將錛子高高舉起,用力向下一揮,只見圓圓的黃豆被劈成了兩瓣,再看腳趾竟然毫發未損。看得人唏噓不已。
師爺用這種方法教師傅、師叔,師傅又用這種方法教張發浩。幾年下來,加上聰明好學,張發浩木工技藝大進,已經成為附近小有名氣的“木匠師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