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因本書主人公姜玲家族離散,對很多過往的事情模糊不清,同時為了讓本書的可讀性更強,在尊重事實的原則下,《人生座座山》以小說的形式與大家見面。小說中孟展文的原型即姜玲。
(一)苦命的孩子
1927年,蔣介石戰勝北洋余孽,叛變革命后在全國實行白色恐怖統治。
兵革之后,必有災年。1928年,以陜西和甘肅為中心,中華大地爆發了以旱災為主,蝗蟲、冰雹、瘟疫等為一體的巨大災難。連年兵禍,莊落盡毀,草根樹皮皆已食罄,爬蟲野鼠均已吃盡,流落而病者,多如牛毛,貧弱而死者,不可勝計。田野荒蕪,十室九空,床有未掩之臥尸,路多暴露之餓殍。
政治環境動蕩,天災人禍不斷,百姓人心浮動,惶惶不可終日,為了原始的欲望——活下去,大多數家庭舉家遷移,甘肅、陜北等地掀起了逃荒大高潮,其場面之壯觀,哭聲之悲戚,近于明末時女真南下時的慘況。
在逃荒的人群中,有一個長短四尺五六,年紀四十上下的滿臉胡須的中年漢子,他頭戴老式軍帽,身穿綠色大衣,足登黑色長靴,手執紅柳粗棒,領著兩個女人隨著逃荒大軍一起前行。
這個中年漢子曾因討生活闖過關東,在東北軍閥張作霖手下當過兵,張作霖被炸死以后,他就逃回了陜西老家,但他從來不說自己是逃回來的,他時常把自己的一身軍用行頭穿出來顯擺,好恐嚇那些心懷不軌或者欺軟怕硬的人:“本大爺我也是在張司令手下當過兵的,你們不服就來試試。”這句挑釁的話,他每天都要說上三五遍,好在一直也沒碰見過專門尋事找茬的,這幾年倒也算過得太平。
至于姓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流浪的時候被胡姓人家收留過,他也跟著姓了胡,因小時候偷吃包子被店家打了一頓,臉上留下了疤痕,慢慢地,人都叫他胡疤臉,后來人們去了姓,直接叫他“疤臉”。
不過,雖然也是流浪大軍中的一員,可疤臉沒有絲毫的難過和無助,反而時不時將手掏進大衣兜里,拿出一個小巧玲瓏的軍用水壺,壺里面裝滿了黃酒,他每次抿上一口,都要張嘴哈一口氣,作出極為享受的形狀。他一邊哈氣一邊回頭看他身后的這兩個女人,見她們還跟在后面,就將水壺裝起來繼續趕路。
他手里的紅柳條棍,就是專門為身后的兩個女人準備的,這兩個女人曾逃跑過一次,他用紅柳條棍將其中一個年級稍大的女人狠狠打了一頓,女人的背上到現在還有很多爆米花式的傷痕。紅柳條柔韌性好,當時狼多賊多社會亂,很多人出門都喜歡提一根紅柳條棍子。打人的時候,無論使多大勁都不會折斷。
疤臉跟這兩個女人并無任何關系,她們只不過是他花了兩個銀元買來的“商品”,在這個人命賤如螻蟻的年代,買賣人口已是司空見慣,很多大發國難財的投機倒把分子都在抓緊時機大撈一把。所以這場災難,對很多災民來說就是一次死劫,但對疤臉這類人來說,確是一次發財的機遇,因此他絲毫不會悲傷,反而因為手里的“好貨”而沾沾自喜。
這兩個女人破衣爛衫,蓬頭垢面,像是剛從難民營里逃出來的。不過細看之下,其中年紀稍小的身材高挑,纖細如柳,桃腮櫻口,雖然剛過及笄之年,卻已長到和中年漢子差不多的身高,看起來頗有幾分畫像中南朝名妓蘇小小的味道。這也是中年漢子高興的原因之一,因為“貨好”,就可以賣個好價錢。
這里的貨好并不單單因為女人長得多俊俏,而是他從軍時跟一位陜西籍的軍官謝革命有過一面之緣,無意間聽說他家的兒子是1911年12月30日出生,謝革命18歲娶了老婆,生下兒子后就得了怪病,能請的名醫都請過,能買到的名藥都吃過,可終天不遂人愿,在一個月高風清的夜晚,老婆還是一命嗚呼了。
妻子死后,謝革命經常做噩夢,有一次夢見一只狐貍跑進了自家雞圈里吃了九只雞,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狐貍真的吃了九只雞。還有一次,他做夢夢見走夜路時被一個怪物扔東西打了一下,可這個怪物的臉根本看不清,結果第二天走路時,不知從哪里落下來的一顆石子就砸在了他的腦袋上。這些還不算玄乎的,要命的是晚上他竟然夢見有一個黑臉大漢來索命,他當時拼了命逃跑,從一個坑里面跳下去藏了起來,才保住了性命。可因為坑深,跳下去的時候摔到了腿,結果第二天起來,他的腿真的疼了起來。
謝革命心生疑惑,便請當地非常有名的算卦先生算了一卦,先生說道:“你妻子死得冤枉,死后陰魂不散纏上了你,所以一直給你托夢折磨你,要你去陰間陪她。還有一點,她死得時候太過年輕,還沒有享受好男歡女愛,她對你情深義重,陰間沒有她看上的男子,所以有些想你。”
謝革命花了重金讓算卦先生為他消災,算卦先生捋了捋胡須說道:“你的這個劫有兩個法子可解,,你不得再續娶妻室,你要在菩薩面前表明對她的愛,讓她感受到她還活在你的心里。第二,你妻子死時留下了一個兒子,你若能給你兒子尋得一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漂亮媳婦,此劫自解。”
算卦先生取了金銀,便四處游方去了。
不知為何,此后,謝革命真的不再做噩夢了,他信了算卦先生的話,除了日日娶菩薩勉強禱告外,還開始讓人尋找和兒子八字匹配的妙齡少女。
就這一段曲折,引出了疤臉“重金”買人的事情來。
這兩個女人是親姐妹,姐姐叫孟甫文,妹妹叫孟展文,家里的兄弟姊妹太多,再不逃荒都要餓死,疤臉當時打聽到孟展文的情況后,當場給了錢,說會給兩個孩子找個好人家。父親沒想到天下能掉下餡餅,只要能讓兩個女兒活命,就已經是感恩戴德了,沒想到,還有人愿意錢,他當即答應了這門交易。
當時孩子的母親覺得不對,她感覺疤臉不像是好人,就勸著孩子的爹:“這人一看就是個人販子,而且面帶兇相,把女兒交給他我不放心。”
父親也知道他十有八九是個人販子,但眼下的情況,即使被賣掉以后給人做牛做馬,也好過餓死。就算被強做了小的,也或者被賣進了青樓,也比跟著他們強。他們現在只要能把兒子照顧周全,已經算是老天開眼了,兩個女兒的事情只能看她們的造化了。
父親這一說,孩子的母親更加焦慮了,“現在到處都在打仗,民辦的青樓早就轉讓給了官家,咱這兩個孩子萬一被賣進了青樓,那指定是土匪或者官軍的青樓,他們人那么多,還不把我們姑娘糟踐死,與其這樣,還不如跟著我們,我就不信,上天會絕了我們一家子人的命。”
(二)有種你就打我
父親聽了孩子他娘那么一說,心里也有些猶豫,村里的年輕姑娘被送進軍營當官妓的事情不是一回兩回了,可到頭來,哪個都沒落得一個善終。好幾個性格剛烈的姑娘被送進去后遭到蹂躪,直接自殺了,沒有自殺的也被活活糟蹋死了,要知道,當官的花錢把你買過去可是不管你的死活的,他在乎的是給他賣命的那幫弟兄們,打仗天天死人,很多當兵的死到臨頭還沒摸過女人,更不知道女人是個什么滋味了。當官的索性滿足了他們,花一點銀子,隨便買幾個窮人家的姑娘,漂亮的自己消受后甩給底下的兄弟們,這樣一波接一波地玩,女人要么疼死,要么累死,要么病死,目前聽過結局的一個姑娘,天天吃牛糞,抓起糞便就往自己臉上抹,渾身上下臭氣熏天,臟亂不堪,當兵的都以為她瘋了,這才將她趕出了軍營。
父親越想越難過,可回頭瞅了瞅自己的家,一間土堆起來的破屋子,四面都用蒿草堵著,下雪還好點,要是下雨,全家人都得泡在水里。房子里的土炕早就塌了,現在一家人都睡在從別人家偷來的麥草上面。屋子里的一張像是在地下埋了幾千年的殘缺不全的桌子和少了一條腿的紅漆被磨光的凳子是的擺設。只是經常用來煮樹皮樹根的鐵鍋被刮得錚亮,鐵勺的把沒有了,現在綁了一條稍粗的紅柳條棍替代,此外就剩下了一把生了厚厚一層鐵銹的歪把老鐮刀。
一家三口人穿的衣服,那都是爺爺奶奶穿剩下來的,衣服到處都是洞,補丁一層又一層,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沒有衣服,父親和孩子他娘就把自己的褲腿和袖子截下來一截,縫縫補補,補補又縫縫,這才不至于讓孩子們都光著身子,等到衣服都磨破了,父親壯了膽,從倒在路上的死人堆里扒回來一些,讓孩子他娘稍微裁剪,這便就是他們的新衣服了。
想到這里,父親便又鐵了心,他對孩子他娘說道:“哪個當父母的不想讓自己的孩子過得好,可我們沒有這個能力,你為了孩子能有吃的,只喝幾口野菜湯過活,肋骨餓得一根根凸了起來,要是再這樣下去,我們的兒子可怎么辦?我們死了不要緊,可唯獨放心不下兒子。”
兒子叫孟學文,他當時才五六歲,雖然吃穿少的可憐,好在父母的重心都在他身上,他相對過得還算湊活,運氣好的時候還能吃飽。
母親摸著兒子的頭,看了看兩個閨女,又看了看孩子的爹,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孟展文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她心里就好像有幾萬只螞蟻在咬她,比一箭穿心還疼,窒息的疼,她真的想一死了之,可如果真的死了,孩子怎么辦?可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
母親擔心的就是孟展文,她的性子極為剛烈,一旦被人欺負,肯定會拼命的,如果真的被疤臉賣到軍營去,就等于親手殺死了女兒。
可父親還是安慰道:“孩子他娘,凡事你要往好處想,萬一瞎貓碰上死耗子,萬上真的掉下餡餅呢?孩子跟著出去以后可能很糟糕,但如果上天憐憫,讓她們去個好人家,這就等于咱閨女重生了呀,比跟我們等死強。”
兩人討論了一番,父親還是決定將兩個閨女托付給疤臉,以后是生是死,就看她們的造化了!
疤臉在一旁等的有些不耐煩了,便開解道:“你們不要擔心,我一定會給她們找個好人家,說不定以后過好了,還能從婆家帶回來些干糧酒肉照應你們,你們就把心裝在肚子里吧。”
這時父親和孩子他娘便給疤臉跪下了:“恩人,這兩個孩子從今天開始就托付給你了,是生是死都握在你手里,只要你能讓這兩個孩子有個好去處,我生在陽間天天給你燒香磕頭,死在陰間天天給你牽馬墜蹬,就算做牛做馬,一定會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疤臉讓他們快快起來,待兩口子起來后,他便要帶著兩個孩子出門。
大女兒孟甫文不想走,她拽著母親的手央求道:“媽,我不走,我不走。”
母親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簌簌滑落,她安慰孟甫文說道:“閨女,你好好跟著去,以后找到好人家了,記得給爸媽捎個信。”
和孟甫文不一樣的是,孟展文心里似乎沒有那么悲傷,她一直愛跟父母頂嘴,尤其看不慣父母偏心自己的弟弟,都是親生的,為什么差別這么大?為此,她把家里鬧得烏煙瘴氣,這次要跟著人走,她心里倒是新鮮,思量著再也不用挨打受罵了。
姐姐不想走,父親便告訴她:“閨女兒,都怪爸爸無能,要是稍微有點辦法,那個父母愿意這樣做啊?你長大了,要明白爸媽心里的苦,出去以后要好好照顧妹妹,她個性倔強容易惹事,容易吃虧,出去后可全靠著你照應了。”
就這樣,兩姐妹跟著疤臉離開了家。疤臉走在前面,姐姐拉著妹妹的手走在后面。
看著兩個孩子慢慢淡出了視線,母親一下子癱軟了跪在地上,“我可憐的孩子呀,我苦命的閨女呀,我的乖娃呀,是我害了你們呀……”
父親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老天爺,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您一定要發發慈悲,保佑我們的孩子有個好歸宿。”
父母心里都清楚,這次的離別,幾乎等于永別,她們以后去了哪里,過得到底怎么樣,或許,他們再也得不到任何消息。
其實疤臉很清楚要將孟展文帶去什么地方,之所以沒給他們爸媽說明,就是擔心他們知情后給自己加碼,多幾個錢都好說,要是萬一咬定要把他們一起帶上,到時候反添了累贅。至于孟甫文,他原本不想帶,可回頭覺著孟展文性子剛烈,萬一鬧不好半路會出事,把孟甫文帶在身邊,等于多一個照應的人,倒是好事一件。再說,孟甫文長得也算水靈,碰到合適的賣家就出手,也不會虧了自己付出去的兩個銀元。
走了一路,孟展文倒是消閑自在,除了一陣陣的饑餓感襲來讓自己難受以外,她全然覺得自己換了天地,而在疤臉看來,她只不過是逃出了狼窩,又進了虎窩。
孟展文突然停了下來:“我不走了,我累了,我要休息,我要吃東西。”
疤臉很嚴肅地告訴她:“趕緊走,再走上幾里地才能休息,現在這荒山野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你想被狼吃了呀?”
說起狼,孟展文心里倒是害怕起來,不過她偏要和疤臉爭執,“我就不走,偏不走,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疤臉揮舞了一下手里的紅柳條棒,警告她如果再不聽話,他就不客氣了。
孟展文才不怕呢,她反而吆喝著:“你打呀,你打呀!有種你就打我。”